2015年5月30日 星期六

那些年我與孫師相處的日子─ 寫於「台灣琴史展暨孫毓芹先生特展」前夕

那些年我與孫師相處的日子
       ─ 寫於「台灣琴史展暨孫毓芹先生特展」前夕                                 
                                                  葉紹國 2015.5.16

     吳師宗漢於1972年將移居美國之際,推薦孫師繼任國立藝專的古琴教學,我們這些私淑弟子也經提示而轉學於孫師,而我與孫師已然於吳師家庭雅集中會過面,因此轉折順理成章,沒有絲毫惶感。
    
    當時孫師在東西精華協會開了一個古琴班,有兩個徒弟,葉世強與陳美利,另外還有一位私淑弟子劉千美,他們就成為我的同學,偶有來往。其他從吳師處轉來的同門,如張伶俗(張瓊云)、葛敏久(葛瀚聰)、王競雄…等。以及其後不久新入門的弟子如莊秀珍、鄧豐懿、趙婉成,學製琴的林立正等,就成為我親近的早期同儕。其後的學弟妹如陳雯、黃永明、陳國興、孫于涵等都是透過老師的轉述而認識、熟稔乃至之後成為好友。學琴對我而言,不只是學到琴樂有關的樂譜、指法、琴藝等,也學做琴囊、琴薦、琴軫、絨豆、琴襚等配件技巧;更重要的是建構起一個有別於校園學習環境的師生關係與同儕關係網絡,開拓了我的視野、增長我的見識、豐富了我的人生,構築起溫馨的關係記憶。
    
    追隨孫師學琴的過程是斷續的,因為涉及我在正式教育學程與人生發展的路徑,在這過程中,孫師也數度遷移住所,每處或長或短;經過許多年後,有些記憶模糊混雜乃至剩得一鱗半爪。印象中比較深刻的是我大三剛開始向老師學琴時,(當時老師住在師大雲和街附近),其次是遷到興隆路附近;而時間最長的當屬建國路﹝已拆﹞,當時我就讀研究所,爾後任職淡江大學、舉辦太古遺音演奏會也都在此時期。老師買下溫州街國民住宅穩定下來,則是後來的事。
  
    與吳師的琴課相比,孫師的琴課是比較寬鬆自在的,上課時自然是彈琴、樂譜、琴藝講解為主;下了琴桌,常有一般的談天,這是額外收穫的時刻。年輕人在自我追尋當中,疑惑很多,當時就讀輔大哲學系的潘栢士、莊秀珍與老師同住一層公寓,夫婦倆及來訪的朋友們常聚集聊天,我上完課有意無意的加入或旁聽他們的談話,也增加不少樂趣。
    及至我畢業到新竹師專擔任助教,與陳美利同校共事,她年長於我,當時已任國文講師,工作穩定,前景明確,我追隨著她一起彈琴、彈箏,悠遊歲月,不亦樂乎。我們在課外活動開琴課、箏課,常一起到台北向老師學習,美利姐的藝術才華出眾,向為孫師所看重,而且也隨南懷瑾先生修禪打坐,他們倆國學基礎深厚,我則在旁耳濡目染收穫良多。
    助教職是暫時的,因此在考研究所的過程中,琴課稍歇,等到就讀時學業壓力又隨之而至,由於所學領域與琴課藝術頗有距離,既無過人之才,很難同時兼顧,只能務實的集中全力取得學位。在研究所期間,孫師搬到建國路址,應是蒙先生的舊宿舍,這時我雖不學新曲,偶而得空也到孫師處溫習,並常將當時碰到的難題向老師請益。等到學位完成,琴課荒疏待補,就這樣斷斷續續。畢業後心情轉輕鬆,一年後,我轉任淡江,這段時間我與孫師的接觸最多,收穫也最大。
   
    老師單身無眷,常須親自煮食,上完琴課後,有時留我吃飯,老師下廚燒菜時,我就在旁側見習,他的蔥燒魚豆腐是我的最愛,那溫潤香滑的滋味,多少年後都留在我的記憶裡。有一次孫師喜孜孜的告訴我他買到蒜苔,這是北方人特有的菜,平常不易得,當時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還有這種食材,我也就理所當然的無償享受老師的美食。在煮食中,老師常說一些食物之道,包括如何煮麵食等,我就多少學到一些做菜的技巧。有時老師想出去打牙祭,就帶著我們去,我也因此知道了一些道地的北方館,以及北方菜式的特色與滋味。
    有時老師會帶我們去逛中華商場或中山北路的古董店,買玉飾、香爐、茶壺、硯台等,常有斬獲;這些把玩無意中增加了我對文物的經驗與鑑賞能力。除此之外,我倆常常停留在老師處,有時其他人如葉世強兄來找老師製琴時,我們也旁聽他們的講論,從中汲取一些常識。我家後來自南部搬到板橋,在淡江任職期間,每逢週末下班,常先到老師家盤桓,或和美利姐會合;因此,有好長一段時間,朋友打電話找我找不到時,我母親就會請他們到孫師處去找我,她有把握我會在那裏出現。

    孫師既然擔任東西精華協會南先生的秘書,那裡有許多參禪的同僚,老師的一些朋友,如針灸大夫陳行夫夫婦、王徵士等常到孫師處走動,他們談天說地提些軼聞趣事,我們聽得津津有味,老師的朋友待我們有若子姪,關愛澤及我們。 有時偶遇一些訪客如陳蕾士先生,我們學生也側侍旁聽,他們談文物收藏、海外藝文、琴箏等事,增廣了我們的見聞。1980年我們籌辦太古遺音--孫毓芹師生古琴演奏會期間,會中長輩提供不少協助,比如王君懿的畫、華視新聞部、製作部等。當時,我們同儕多面才華能力充分展現,不論是台前或幕後,凡老師所交代的,大家都自動自發,分工合作,相互聯繫。而老師對我們主事的同學們相當尊重,舉凡人事,各項決策無不如是,與他相處彷彿同僚,沒有感受到權威,唯有在我們遭遇困難不知所措時,面告他請他施為,他纔下場幫助度過關卡。當年任事的同學個個有情有義,只知協力奉獻,沒人計較。 當年幕後的友伴,不管是抬桌椅運物的,往後在琴箏領域皆為棟樑,受人尊仰。

    演奏會在國父紀念館舉行,有兩千多個座位,是一個大型又華麗精緻的賣票演出,為琴人前所未有的冒險嘗試。 然而在演前的記者招待會及當天的報紙消息、中午的電視新聞預報已引起眾多矚目與好奇,頗有未演先轟動之勢。孫師一則以喜,一則更加緊張,於是商請好友陳行夫在後台全場針灸陪侍。由於演出成功,雖所訂票價較低,票房却很好,勝過當年度專業藝術策演機構(新象)的所有節目。據說許多老國代、老立委充滿懷舊心情讓家人扶著來聽。老師事後證實,心中甚感欣慰又得意。緊接著,同門趙婉成在其中廣公司所主持的「華夏笙歌」節目中播報全場錄音,其後贏得當年度的廣播「金鐘獎」。藝評家郭雲龍將其稱許專文刊於中央日報副刊,又有中視的「儷人行」節目、華視的「樂圃飄香」節目更針對我們做專訪,於是部分曲目上了電視,進入收視的家庭,一時間當年十分冷僻的古琴知名度大幅提昇,古琴的文化價值備受關注。

    人世間的事很難全美,老師也遇到一些挫折無奈的事,比如同儕之間,有人會怪老師對某人特別扶助關愛,而視為偏袒而不滿。有時製琴的與買琴的人溝通不良或同儕之間遇到搶琴的事,做老師的就感到兩面為難,因為製好的琴常被送到老師處轉手,也常遇交代不清的情況。有的人也會見獵心喜,先下手為強,搞得事情矇昧不清。 還好的是,學琴的人往往有任命任運、隨緣自在的心境,凡事不勉強,終究能化解衝突於無形中。
    「師傅引進門,修行在個人」,學生學彈琴或製琴卓然有成,或有獨得精進,這是專屬於為師者的謙卑與尊榮。然而,我亦曾見有學生稍有所得即自命不凡的驕矜起來,別人問起,卻能口稱夜半神仙道人感應云云,老師得無傷感乎?惜乎經考察,所謂另類法度,在古書中亦有提及,但若要琴器存藏千年久遠,尚大有可議空間。
    
     1985年孫師榮獲教育部頒發的第一屆民族藝術薪傳獎,這份肯定讓他衷心喜悅。為了培育學生並保有多面實力,他開始籌組「和真琴社」,曾私下與我商量社長人選。當時同門姊妹多,年長一點的多落在生兒育女及職場掙扎的重擔下,而年少的尚未成氣候,因而孫師向我慨嘆門下男丁單薄、得人不易的窘境。   1989年教育部針對國家重要民族藝術設置民族藝師獎,孫師與幾位國寶級民間藝術家榮登第一屆「民族藝師」寶座,從此每月享有政府的生活津貼。這份崇隆讓他感受到政府的託付與民間的期待,這時孫師已老,健康已走下坡,卻曾談及要做點古琴研究,我感到他的負擔沉重了些,然而環顧左右,誰人可助!因此心中備感不捨起來。往後我曾癡想,如果沒有這份壓力,孫師是否可以多活幾年呢?

    由於我跟隨老師的時間較久,有時他會來個心情自訴。老師對於我們學生不但由衷的喜愛,他還不時告訴我,他深感慶幸學生們給他這樣豐富的晚年。有學生們的來往陪伴,使他頗不寂寞;平常有小病時,固然有學生的中醫家人幫忙診治,大病期間更有成群學生自動組成照顧的隊伍。有一次他跟我說,他在台灣無親無眷孓然一身,多虧學生們輪流照顧他,學生們纔是他真正的家人,說著說著激動起來,淚眼盈眶。

    人生道路上問題多多,我唸教育,腦子裡被灌輸了許多「應該」的道德教條,習慣於自我要求,也常用來批判別人,乃至失之武斷嚴苛。孫師總是以人性的眼光審度人間,用許多身旁發生的事件與例子啟導著我。記得印象深刻的一次,他說:做一個女人並不需要一昧的犧牲奉獻,適度的照顧自己的需要既不是惡,也沒有罪;不需要過度壓抑,因為每個人都有要完成的人生目的與任務,人生需要「享有」一些東西,「享有」本身並沒有錯。 他提出「要弄清楚自己要的是甚麼」?並說,有的人比較有氣魄,有勇氣去追求或爭取自己所要的,這不是錯,甚至他覺得這樣的人也該受鼓勵。當然,他也表示,若能兼顧人生的責任及相關人的需要,就更圓融了。幾十年前,傳統上瀰漫著或社會上習以為常的要求女性堅忍不拔、隱忍犧牲以成全家庭兒女的思維, 一個男性能跳脫並給女性如此的人道關懷,著實讓我茅塞頓開,是老師把我從僵化的思維中解放出來。

    我的興趣十分廣泛,而剛好學業路程順暢,正配合了家無恆產、須自立更生的生命景象,一路上能夠學琴,真是上帝與恩師們所賜。其後結婚生子出國留學,所面臨的學術生涯、家庭處境都需投注極多心力。學琴一再斷續,始終無法全力以赴,但是學琴讓我的生命變得豐盛,情感上得到滋潤、慰藉,對這一切我由衷的感謝,其收穫豈只是琴樂而已,更多的是在琴樂之外。
       
後記:吳家瑩是我創會時期的助理(或稱秘書),因琴史展之故,她提及晚輩們欲知當年故
      事,使我興起靈感勉力為文,但願能拋磚引玉,讓孫門師生的故事更多傳講以饗後人。
      早期我曾寫過「琴海飄蹤」;其後美利姊寫過「琴門十八年」,皆屬同類文章,可互相參照。






臺灣琴會創辦人葉紹國教授蒞臨參觀琴史展,
李筠老師陪同。





葉紹國教授參觀琴詩書畫展與會場主人合影。




7月14日臺灣琴史展續展開幕儀式。
葉紹國教授主講
講題:「琴門師承的故事─台灣1970~1990」。






蒞臨大器今聲臺灣斵琴展閉幕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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